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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是半夜里下来的。雨在院里的瓦盆上敲出了铜锣的声音,先是“咣,咣”的一滴两滴,而后是墨重的群滴儿,一阵“叭儿叭儿叭儿……”之后,斜着就细下来,细得绵,细得曼润,那湿意一丝儿一丝儿地往木窗上贴,慢慢就甜。
于是他闻到了桐花的气味。
桐花很淡的,淡出紫,那紫茵茵的,一水一水地往喇叭口上润,润些紫意来,而茎根处却白牙牙的,奶白,那一点点的甜意就在奶嫩处沁着。花开的时候,把桐花从蒂儿上揪下来,他就喜欢吮那一点点的白,小口儿,把那一点点牙白含住,用舌尖尖去品那甜味。那甜意是从树上长出来的,很原始。他心里叫它“娘娘甜”。
在雨夜里,他听见桐花在一湿一湿地重。慢慢,喇叭口一垂,那蒂儿就松了,而后一朵一朵炸,炸出一片墨得儿声,墨——得儿,墨——得儿……一忽儿,旋旋缓缓地飘落下来,于是,那甜意就一缕一缕地在重湿里漫散。多好,那桐花!在沉沉的雨夜里,他听见桐花像墨色的乌鸦一样呱呱地坠在地上,散落满地的扑嗒。娘说,乌鸦不好,一身坟气,那是“碰头灾”。头前王豁子家出事那天,他媳妇出门就碰上了乌鸦叫。娘又说,见了乌鸦你要呸它!狠呸,连呸三口!这是躲灾的方法。可是,他还是想到了乌鸦,很甜的乌鸦。
后来他就睡着了,枕着桐花的气味睡着了。
第二天,当他醒来的时候,太阳已经晒住屁股了。他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,只觉得木窗上的阳光一霞一霞的。他坐起身来,揉了揉眼,却突然发现父亲的脸色很走样。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过。他的身子侧侧歪歪地趔趄着,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回窜动,一时屋里一时又屋外,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兔子,又像是一只?L了翅昏了头的老母鸡。他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,嘴里呢,哼哼叽叽嘟嘟囔囔的,很像是陡然间谁给他糊上了一嘴驴粪!
父亲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,那句话是他听了很多遍之后才弄明白的。父亲说:
“这得说说……”
“是得说说。”娘说。
说说,什么叫“说说”,说什么呢?
光脚,摇摇地晃出屋门,他发现猪还没喂呢,猪在圈里嗷嗷地叫着,院里的地也没有扫,一只扫把突兀地扔在院子的中央……
就在这时,他重重地“呀”了一声,心里说,树怎么跑了?!
是的,树跑了。一夜风雨之后,他家的桐树跑了。
那棵桐树就栽在离墙很近的院子里,昨天他还尿过,他对着那棵桐树狠狠地撒了一泡!当时被娘发现了,娘骂他是个败家子!娘说,好好的一棵树,它比你还大呢,长了七年了。浇吧,烧死你就安心了,那可是你的学费!
可那桐树居然会跑?!
这棵桐树并没跑远,树跑了一尺,这是至关重要的一尺。有了这一尺,树就长到墙那边去了,是铜锤家一侧的墙里……蓦地,他看见了铜锤。铜锤就在他家院子里的一个石磙上立着,正乜斜着绿豆眼踮踮地往这边看呢。
他看着铜锤铜锤看着他,谁都没有说话。倏尔,铜锤笑了。铜锤一脸油。
铜锤是和他同年出生的。有一天,娘说,这家也太“那个”了,吃“面条”的时候,他刘一刀说那话真噎人哪。他灌了几口猫尿,就站在当院里喷着唾沫星子说,听说你家娃子起了个名叫钢蛋?钢蛋好啊。好,恁叫钢蛋,俺就叫铜锤!恁要是鏊子锅,俺就是铁锅排!你听听?……
院里的地没有扫,满地都是飘落的桐花,桐花一朵一朵地死在地上……
“说说。”
陡然间,朦朦胧胧的,他似乎明白了“说说”的含意。这时候,他突然想,树要会说话就好了。让树自己说,多好。
可树不说话。树不会说话。
此后,“说说”像大山一样压在了父亲的身上。父亲是讲究“体面”的人。父亲的“体面”就在他那件干净些的褂子上穿着。出门的时候,他总是把所有的扣子全都扣好,扣得很庄重,像是要出席什么仪式,其实他不过是兜了几个鸡蛋。
他先是用三个鸡蛋在东来的代销点里换了一包烟。拿鸡蛋的时候,娘说:“‘白包’吧?‘白包’俩鸡蛋。”父亲郑重地说:“‘老刀’,‘老刀’。场面上,得‘老刀’。”于是父亲用手巾兜去了三个鸡蛋。结果三个鸡蛋只换来了十九支香烟。在代销点里,东来吃惊地说:“老姑夫,你吸‘老刀’?!”父亲说:“办事呢,求人办事呢。”东来就说:“这不够啊,得三个半鸡蛋,你再给我五分钱吧。”父亲说:“就仨鸡蛋,你看着办吧。”东来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就这吧,就这。”说着,他揭开封包,竟从那盒烟里抽了一支……而后,父亲精心地把那包烟揣起来,径直往大队部去了。
在大队部门口,父亲一脚门里一脚门外,先从兜里掏出烟来,一支支敬过去。屋里有六个人,父亲一下子就敬了六支,而后对支书说:“国豆,有个事,我得给你说说。”
国豆一脸麻子,麻得热烈。国豆说:“开会呢,正开会呢。回头再说吧。”
父亲说:“那我等吧,我等。”
一直等到黄昏的时候,大队干部们才乱纷纷地从瓦屋里走出来。父亲上前拦住了国豆。父亲巴巴地说:“国豆,说说?”
国豆漫不经心地往地上一蹲:“说说呗。”
这时,父亲又敬上了一支烟,那是第七支烟。接下去,父亲说了树的事……父亲说:“你去看看,真欺负人哪!”
国豆说:“球,不就一棵树吗?”
父亲说:“那不是一棵树。”
父亲又说:“你去看看,你一看就知道了。那树我栽了七年了,是老德给弄的树秧,老德是厚道人,老德可以作证。”
国豆说:“老德能给你作证?”
父亲说:“能。他给弄的树秧,还能忘了?”
那支烟很快就吸完了。吸完烟,国豆把烟蒂往地上一按,说:“那就这吧,老姑夫,回头说说。”
父亲恳求说:“得说说呀!”
国豆一抖上衣,很威严地说:“说说。”
天擦黑的时候,父亲又在村口拦住了老德。老德躬身背着一捆草,一闷一闷像口瓮似的走着。父亲拦住他,又给他说了一遍树的事。父亲说:“德哥,七年了,那树秧还是你给买的,你不会忘吧?”
老德迟疑了一下,耸了耸肩上的草,而后,他的目光往远处望去,久久才说:“树,你说那树……”
父亲提示说:“院里的那棵桐树,树秧是你给梢的,一块六毛钱,仨五毛的,两个五分的,那五分的是钢?儿……”
老德的目光被村子里的炊烟绊住了。远远的,他像是看见了什么,又像是被烙铁烫了眼。老德勾回头,呓呓怔怔地说:“树?年后捎的?”
父亲递上一支烟,老刀牌香烟。父亲说:“德哥,春头上,是春头上。”
老德把烟夹在耳朵上,又是闷了很久才哑声说:“他姑夫,我,记性老不好……”
父亲急了,说:“德哥,你想想,你再好好想想。”
老德闷头往前走了两步,说:“叫我想想。”
天黑下来了,父亲像乌鸦似的在村口的路边上立着,他的两臂像翅膀一样乍开去,喃喃地对着夜空高声自语:“说是树,那能是‘树’吗?老天,这就不能说说?!……”突然间,他又像是夹了尾巴的狗一样,掉头就往村里奔去。父亲太痛苦了,奔跑中的父亲就像是一匹不能生育的骡子!
夜墨下来的时候,穗儿奶奶还在院里纺花呢。那时候穗儿奶奶家里有一架老式的木纺车,那是她当媳妇时娘家陪送的嫁妆。那纺车上点着一支线香,飘一线香火头,一支香就足够了,穗儿奶奶纺花时就要这么一点点亮。那亮里一嗡一嗡的,扯出些蜜蜂声儿,一时长出来,一时短回去,诗润润的像是胡琴。穗儿奶奶心静,穗儿奶奶有个好儿子。
这时,父亲一头闯了进来,父亲像口黑锅,一下子就扣在了穗儿奶奶的面前!父亲说:“妗子,纺花呢?”
穗儿奶奶吓了一跳!片刻,她说:“是他姑夫吧?”
这时,父亲往地上一蹲就开始说“树”的事。父亲把“树”前前后后说了一遍,而后说:“妗子,老短哪,这事做得老短。”
纺车一长一短地听着,纺车听得很仔细,很有耐性。一直到接棉穗儿的时候,穗儿奶奶才说:“万选不在家呀,万选在公社呢。”
父亲说:“万选回来了你给他说说。”
穗儿奶奶就说:“我说说。”
接下去,父亲把“树”说给了全村的人。在会计二水家,父亲说:“不够一句呀,这不够一句。”在保管贵田家,父亲说:“贵田,说起来可都是亲戚呀!”在记工员宝灿家,父亲说:“啥是秤,人心总是秤吧?!”在民兵队长秋实家,父亲说:“我又不是头皮薄,我又不是成分高……”在泥瓦匠老槐家,父亲说:“我也不说别的,能这样吗?!……”在煤矿工人广生家,父亲对广生媳妇辣嫂说:“那能是树吗?那不是树啊!”……人们全都客客气气地听着,做出很理解的样子。一包老刀牌香烟,就这样一支一支散去了。
可铜锤家岿然不动,铜锤家一点表示也没有。
有一天,父亲站在院子里,拄着一只粪叉喃喃地说:“拼了吧,我跟他拼了!”可到了**后,父亲的头又垂下来了,垂得很无力。
在这三天时间里,他看见父亲在他的眼里一天天倒下。父亲的“脸面”很薄,薄得就像是一张纸。他跟着父亲走了一家又一家,人们都答应了是要“说说”的,结果是谁也没有站出来说,没有一个人说。
树跑了,树就这样跑了。为什么呢?!
在此后的时光里,在人们的言谈话语中,他慢慢地、朦朦胧胧地品出了一些东西,这些东西几乎笼罩了他的整个童年。
在上梁,姓冯的只有他们一家。
这就好比一大片谷子地里长了一株高粱,很孤啊!
“老姑夫”,这就是人们对父亲的称谓。因为父亲是上梁的女婿,他是挑着一个担子入赘的。在村里,从来没有人叫过父亲的名字。在平原的乡野,“老姑夫”是对入赘女婿的专用称呼。这称呼里带有很多调笑、戏谑的成分,那表面的客气里承载着的是彻骨的疏远和轻慢。从血缘上说,从亲情上说,这就是外姓旁人的意思了。
那么,铜锤家又有什么呢?
铜锤他娘是很厉害,很会骂人,一蹦三尺高!动不动就两手拍着屁股,野辣辣的,这他知道。但她不过是一个女人,一个女人敢去撒泼骂人,她凭借的又是什么呢?
那是一刀肉吗?
在童年的很多日子里,他一直认为父亲是败给了一刀肉。